✪林江、李梦晗|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导读】近年来,中国整形消费主体的年龄不断走低,引发社会关注。本文基于调查分析,认为日益增多的低龄青少年整形消费,实际上处于社会权力控制与自我意识表达的纠结之中,他们对自身身体的控制正处于迷茫状态。作者认为,过度适应社会流行的判断标准,对中国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审美观、社会风尚等都产生了负面影响。现代社会中的身体自主问题,亟需我们深入反思。文章原载“中国青年研究”,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身体控制的迷茫”:当代青少年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透视
2018年10月5日央视财经《第一时间》中发布的一条新闻引起社会热议——高中某班32人几乎都接受过整形手术,青少年整形成为热点话题。本文以福柯的身体观为研究框架,通过青少年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的描述与分析,对现代社会中身体宰制力量的变化进行讨论。
1.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并非偶然
从问卷分析结果来看,以“男人看,女人被看”为典型的社会身体形象发生了动摇,整形消费低龄化具有与传统整形消费不同的新特征。从性别比例上看,接受整形手术或具有整形意愿人群中女性仍占大比例,但四个年龄段接受过整形手术人群中,男性占到总人数的42.86%,具有整形意愿人群中男性比例占到34.21%,其中以17岁以下、18~23岁两个年龄段男性更具代表性。表明男性自身审美意识的觉醒,不再拘于遵循固有社会身体形象,而开始关注塑造具有个性的新形象,冲击整形消费市场中女性占据绝对优势的局面。现代社会中男性身体形象的改变,使男女两性的固有社会位置出现裂痕。
3.整形消费的“恩格尔系数”升高
整形消费的“恩格尔系数”是恩格尔系数原概念在整形消费上的引申,在此用以衡量整形消费与家庭收入水平的关系。消费由心理转向行为受到经济因素的制约,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对中国中等收入水平的定义,年人均收入在17万元人民币以上的可视为中等收入水平。但是从调查结果来看,接受过整形手术或具有整形意愿的人群大部分集中在家庭年收入在15万元及以下水平,而且经过调查数据分析发现,有42.22%的家庭年收入在5万元以下。
这说明家庭收入并非是接受整形或具有整形意愿的主要影响因素,二者之间不具有正相关关系。低收入水平家庭接纳整形消费支出单从经济因素考虑并不合理,这一行为的出现存在其他主导因素。同时从阻碍整形意愿的因素来看,手术费用对其意愿的阻碍也并非首要因素,反而对于手术的安全性最受有整形意愿人群关心。综上所述,整形消费低龄化群体的经济状况表现出整形消费的“恩格尔系数”升高的特点,经济因素并非低龄化群体整形消费的首要考虑因素。
4.社会因素对青少年整形消费的影响
整份问卷对青少年整形消费的四项内容进行考察:年龄、经济状况、影响因素及自身认知。通过对有效问卷进行分析后发现,青少年对于整形消费呈现纠结状态。集体整形比例高与个体整形意愿低相冲突。18~23岁年龄段、24~28岁年龄段人群整形消费或整形意愿与周围同伴整形状况差异较大,而在对自身整体与局部外貌进行评价时,此两年龄段中无整形意愿人群做出不满意自身外貌评价比例达25.71%与15.38%。
同时,这种冲突还表现在集体对整形热衷与个体的整形态度中立上,在问卷结果统计中,四个年龄段人群同伴整形现象均达到50%以上,但同时四个年龄段人群认为同伴对于整形持中立态度比例在45.45%~76.92%。集体整形认知与个体整形态度相冲突。无整形意愿人群中仍有69.31%认同整形消费可以使自己变得更漂亮,70%认同可以让自己更自信,67.12%认同可以获得更好的职业发展,60.71%认同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以上冲突的存在,表明低龄青少年进行整形消费决策时呈现集体与个体的纠结。
身体控制何以迷茫:社会所迫还是追求个性?
整形技术的出现使人看似实现了对自我的控制,获得追求理想自我的途径,但对青少年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的探究发现,低龄青少年正陷于凸显自我、追求个性与受到社会权力控制的纠结中,使其在做出整形消费这一身体控制行为时呈现出迷茫状态。对这种迷茫状态的归因可以从以下四个层面入手:
1.经济层面
现代社会中,消费经济使个体需求被深度开发,整形仅是一种特殊消费品,而并非社会生活必需,这一消费行为的出现与经济具有相关性,主要表现为:
(1)经济增长所引致的消费结构升级
现今的中国消费呈现出生存型消费需求下降,服务型消费需求占消费总支出比例上升的趋势,“美丽消费”正是作为居民追求个性化的服务型消费而出现。国家统计局2011年对“十一五”期间居民个人服务消费调查,其中美容消费较2005年增长了109.6%。整形消费作为“美丽消费”中深度技术介入的身体控制方式,建立在现代社会中身体成为身体资本的思维之上,身体符号价值突显,人的身体被“物化”并受一种经济运行机制主导,笔者认为可以将这种经济运行机制归结为“创造需求—消费—刺激需求创造”,青少年作为社会中的重要群体,其需求的创造与刺激也被纳入消费经济运行机制之中。
(2)炫耀性消费效应
布迪厄的社会再生产理论提出,支配阶级更有意愿与能力生产出具有更高价值的身体形式,其消费是为了在创造身体社会位置、惯习、品味等身体差异中来获得不平等的身体符号价值,并通过身体资本的转化与代际传承保持支配地位,低收入阶层为突破身体符号价值区隔对支配阶级采取跟随与竞争策略,炫耀性消费效应发挥作用。支配阶级会通过整形消费尽可能扩大身体资本的生产与转换潜力,但仅是途径之一,低收入阶层将这种行为与转换结果片面地理解为由于自己未进行相关消费,造成身体资本生产与转换率低,从而出现阶级不平等,因此倾向于执行发展具备价值的身体所要求的行为—通过技术中介增强身体资本,即进行整形消费。
上文调查结果的分析中提到,青少年整形消费的“恩格尔系数”上升的原因之一在于炫耀性消费在消费经济中开始向低收入阶层蔓延,从调查数据中能够看到,家庭收入状况并不理想的青少年整形消费欲望更为明显,或已将其转化为实际行动,其整形消费意愿并非完全出于凸显个性需要,而是受经济竞争影响。
(3)高颜值的正向社会评价
从调查结果分析中可以看出,一半以上的青少年认同美丽的容貌可以带来自信、更好的职业发展与生活质量,这是对高颜值价值的正向认同。从现今的升学、就业状况来看,容貌姣好的青少年相对于容貌平庸的青少年更具有优势,更容易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和高水平的未来生活,这就能够解释为何升学假期中接受整形产品消费的青少年数量居多,并且呈现不断攀升的趋势。
近年来“网红经济”的兴起与快速发展,也证明了高颜值具有正向社会评价,“网红经济”的核心在于通过展现身体魅力得到正向社会评价,将高颜值所获取的正向社会评价转化为体验型商品并从中获益,其所激发的跨阶级现象局部破坏了社会阶级封闭机制,带动高颜值者社会经济阶层的提升。这种方式刺激了社会底层阶级的追随。
2.社会层面
人处于社会之中,社会权力通过各种空间与身体发生关系,福柯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而每一个位置都有一个人”来描述,身体需要在各种社会权力的对抗与平衡中完成自我塑造,也即是福柯所称的主体化。出于这一说法,我们就青少年所处社会环境因素进行讨论。
(1)学校教育影响
学校是青少年接受知识教育的特定场所,而知识在福柯看来既是权力的产品,又是权力发挥作用的工具。在学校这一封闭空间中,身体被从时间与空间的秩序上加以束缚,虽然现代教育制度正在为青少年的自由、全面发展付出努力,但从目前来看,对于教育制度首先关注它如何教导他人学习知识、顺从道德和权利,而较少看到需要教育青少年如何控制自身肉体,约束自身对他人的控制行为。学校也是青少年完成个体社会化的重要场域,18~23岁是青少年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消费经济主导下的消费社会体系中,学校也带上了经济色彩,倒逼学校为迎合消费文化所提倡的“需求-消费”原则而改变,将目标与利益相结合。为获得声誉学校必然会将其运营管理体系与升学率、就业率挂钩,构建以此为标准的教学体系与教师绩效体系,学校与教师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目标的完成上,对于正确的身体观、人与社会关系的教育不足,使得身体屈从于这种社会秩序之中。
(2)同伴的示范效应
同伴是青少年消费参照群体的一类,同伴不仅指同学,还包括朋友、同龄人群等。这些参照群体对青少年整形消费的影响来自同步消费产生的示范效应,参照群体通过排斥非同步消费者与接受同步消费者的方式对青少年消费行为发生作用。据调查结果显示,四个年龄段中有68.53%的人周围有接受过整形手术的同龄人。由于青少年与其参照群体拥有着几乎相同的消费偏好、价值观、审美观,并且青少年对于同伴参照群体的信任度极高,他们成为整形消费信息的主要来源与整形建议的重要参考者,可以看出同伴这个参照群体对于青少年消费动机的产生与行为的出现具有影响作用。整形消费行为受同伴示范效应影响表明,青少年此种行为的做出与福柯所称“自我塑造”中自由的概念具有差异,更多地是出于对新的力量所表现出的驯服。但不容忽视的是,青少年整形意愿中多数人选择突出自身优势,代表着低龄青少年身体主体意识的觉醒,开始通过现代技术来探索自我的身体控制。
(3)社交媒体的影响
在福柯的社会规训概念表述中,并未对现代社会信息传播及其手段进行深入探究,但从社交媒体的作用来看,可以将其视为社会规训力量的一种,通过信息传播为身体评价划定标准。对整形信息接收渠道的调查可知,有75%的人会选择从整形医院的宣传资料、网络搜索和时尚杂志的广告中获取整形消费信息,另有23.08%的人会以明星、网红作为整形参照模板。由此可见,社交媒体的宣传、明星效应、网红效应的确会对青少年的整形消费造成影响。社交媒体受经济利益驱动,运用明星效应与时尚效应手段,增强青少年运用技术重构身体的观念,使其形成对自身身体绝对控制的假象,并不断通过各种渠道灌输给未形成正确价值、审美观念的青少年,刺激其产生虚假消费需求,使之确信消费后能够获得与宣传明星相同社会地位,或处于时尚的前沿,从而获得心理与物质的双重满足。因此,网络信息终端使用年龄的低龄化,会使青少年过早受到社会规训权力的影响。
3.家庭层面
福柯认为社会权力具有生产性,这种生产性不仅表现在对当代人身体的规训,还表现在规训力量的代际传承上,而传承的主体是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并在青少年的身体控制行为上得以呈现。原因在于:
(1)父母的社会定位
青少年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出现与父母的支持相关。在调查结果中,46.67%的人担心父母会反对自身进行整形消费,证明了现代家长对于青少年整形消费相较而言持正面态度。青少年与社会的联系首先来自于代际传承,社会学中“父”“母”是社会位置概念,通过两者的位置使青少年获得牢固而值得信赖的自我认同。支配阶级有意愿、能力并有意识地为下一代提供资源创造更具价值的身体形式,而工人阶级则利用追随或模仿策略来试图打破阶级区隔,获得经济或阶层的向上流动。他们会遵循效率原则根据自身所占有资源进行选择,这种社会定位过早地通过阶层竞争压力传导至青少年之中,于是整形消费低龄化现象出现。
(2)传承父母的价值观
青少年的价值观具有传承性,主要从其父母处传承而来。腾讯综艺《与陌生人说话》节目中,沉迷于整形之中的吴晓晨虽然年仅29岁,但是已经接受过数次整形手术,在整形消费上投入了近400万,她将自己对整形的态度归结为母亲的影响,称自己的母亲很爱美,经常接受整形手术,在14岁时就送其进行了第一次整形手术。可见,青少年受父母价值观影响,会做出整形消费的决定。
4.心理层面
从18世纪的刑罚到现代社会的规范化裁决、检查程序,表明社会规训权力所关注的只是肉体的驯服,而非控制人的意识,这使得青少年在心理层面表达出更多的主体意愿。
(1)追求自我认同
自我认同是由反思性自我与镜像自我构成。反思性自我受到青春期青少年生理变化带来的影响,青春期的青少年身体会发生很大变化,开始对自身产生综合性、评价性的概念即身体心像,当其自身的身体心像与反思性自我出现差距时,青少年往往表现出烦躁、沮丧等不良情绪,促使其做出意图改变现状的行为。问卷中对整形模板选择测试,86.01%的青少年选择不以他人为模板,可见其反思性自我的塑造是以追求更理想的自身为标准。镜像自我是由假想观众与参照群体对自我的反映来构成,青少年为了获得更好的镜像自我,突出自身的“独特性”,消费上表现为进行独特性消费,通过选择本年龄段人群较少的消费行为来获得与参照群体之间的差异,以凸显自身优越性来确立自身的社会地位。
(2)寻求社会认同
社会认同是人类寻求自身安全感的需要,通过对社会认同的寻求,个体获得社会定位并形成与之相关的话语与行为系统。青少年所处年龄阶段的心理发展处于矛盾状态,这种矛盾来自于社会认同与自我认同的斗争。作为社会成员,人只有在与社会发生互动并获得社会认同时,才能去寻求与社会他人的差异,从而形成具有个人特征的自我认同。在消费经济机制影响、学校教育理念及社交媒体介入中,自我认同要求凸显自我的重要性,社会权力则排斥与其认同具有差异的“他者”,社会多种力量与个体争夺身体控制权,使得低龄青少年在整形消费中呈现出身体控制的迷茫状态。在以个体与集体为横纵基轴的规训社会中,社会认同的变化往往滞后于自我认同的变化,以它的保守性与集体性来捍卫自身权力,而个体往往在这种对抗中掌握身体的宰制权。
1.损害身体健康
除注射类微创整形技术之外,整形手术属于外科手术范畴,在施术时有几率对人的肌肉或骨骼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人类生理发展过程中,20~30岁时人的肌肉强度才会达到顶峰,18岁之前人的面部及身体的肌肉系统尚未发育完全,接受整形外科手术会使手术位置随身体发育而变形,出现比例不协调甚至影响肌肉功能正常发挥的后果。而骨骼系统在25岁左右发育成熟,身高、骨架在此年龄阶段才会定型,骨骼类、削切类整形手术的不可逆特点,使身体骨骼未发育成熟的青少年接受此类手术创伤更大。同时,青少年在进行整形消费时对整形机构的选择会受到媒体宣传、明星效应的影响,由整形市场火热而催生的整形机构专业水平良莠不齐,甚至私人作坊式的美容院也承接整形业务,不良的行业环境对青少年身体健康造成了巨大威胁。
2.出现审美偏差
人对于美的追求出自本性,但青少年正处于三观形成与生理快速变化的时期,性发育使其开始关注自我身体并进行新的认知。当青少年对于自身生理发育出现困惑并未得到正确引导时,就会产生错误的身体心像,由于实际与理想身体的差距产生审美焦虑,而形成夸张、异类等审美观,促使青少年在整形消费中表现出不理性整形需求。如不考虑自身生理条件而追求与明星或“网红”相一致的容貌,或为了彰显个性对局部器官进行过分改造,一味追求大眼睛、高鼻梁,造成面部五官极度失调。这种不健康的审美观通过同伴效应、猎奇效应与典型示范效应在青少年群体中蔓延,会使青少年群体偏离对自然美的积极认知,进而出现审美偏差。
3.不利于形成健康社会风尚
社会风尚又称社会风气,是社会成员的思想认识、价值判断、行为意向、行为方式等在形式上趋于相近的情形的一种总称。社会风尚的形成与社会经济、法律制度、文化水平和道德传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看脸社会”的出现即是一种不健康社会风尚的表现,而整形消费成为这种社会风尚盛行的助力。“看脸社会”也称“颜值正义”,是高颜值的正向社会评价被无限放大的结果。青少年群体对于价值的认识具有片面性,不能从多层次多角度思考人生价值,尤其在“明星经济”“网红经济”盛行的社会中,对明星、网红容貌的过度宣传,使青少年容易产生“容貌高于一切”的错误认知。这种认知放大了容貌对人的生活、事业的重要性,引导青少年重视自身容貌,将容貌作为道德判断、择偶、择友标准,积极参与到整形消费之中,并通过意识、言论、行为,使这种思想观念在周边扩散,导致不健康社会风尚形成。
对于现代社会中身体的反思
在现代社会中讨论身体的目的在于如何实现人的发展,如何在多种社会力量的裹挟下自由地进行自我塑造,获得对自我身体的控制权。正如福柯所说:成为现代人,并非接受身处消逝的时光之流中的那个自己本体,而是把自己看作一种复杂而艰难的制作过程的对象。这个现代性并不在人的自己的存在中解放人,它强制人完成制作自身的任务”。青少年代表着人类与社会发展的未来,对青少年身体控制的讨论,是为引发不同层次主体共同引导其对现代社会中的身体进行反思。
青少年整形消费低龄化问题只是身体控制问题的表现之一,青少年通过整形消费实现对理想化自我的追求,表示其开始关注对自我的身体控制,在对抗社会多种力量对身体的控制中具有积极意义。但处于现代社会背景之下,如何跳出社会设置的种种规范框架,作为身体控制的主体对自我进行塑造,需要做进一步的讨论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