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是当代社会最具覆盖度、活跃度、显示度的公共空间与文化平台。目前，我国网民规模已超过8亿，互联网普及率为57.7%，通过手机接入互联网的比例高达98.3%。[1]互联网对社会生活的嵌入度愈发深入，公众对互联网的依赖度也愈发突出，移动化、碎片化、视觉化成为当代社会信息行为与文化传播的显著特征，以至于手机正在成为 “新的器官”，WIFI正在成为“新的空气”。由此产生的网络文化，也正在愈加全面、敏锐地反映当代中国社会的精神面貌。

日前，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发布了“2018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分别为：锦鲤、杠精、skr、佛系、确认过眼神、官宣、C位、土味情话、皮一下、燃烧我的卡路里。[2]相较于其他机构发布的类似榜单，这份榜单的评选日程、标准与机制，目前最为透明公开：首轮网民推荐（15日）、次轮专家评选（5日）、终轮网民投票（10日）。[3]而依托教育部和多所高校研究机构的专家筛选与解读，也更加具有学院派的专业性。纵观近年来的“年度十大网络用语”，许多社会发展趋势与文化心态变迁，正凝练为榜单上的一个个热词，以“流行”的方式，诠释着网络时代的大众话语与交往理性。

与中国互联网发展初期诞生的流行词“GG/MM”“潜水/沙发”“弓虽”等词相比，今日的网络流行语，已经很少是单纯基于网络技术环境而产生，每一热词都自带复杂的文化谱系、具有特殊的文化来源。“2018年度十大网络用语”中，以词源来分，既有中国本土语言的“杠精”“皮一下”，也有外来文化衍生的“skr”“C位”；以阶层来分，既有年轻中产“燃烧我的卡路里”，也有下里巴人强行撩妹的“土味情话”；以情绪来分，既有充满希望与祈愿的“锦鲤”，也有带点淡然和消极的“佛系”。

这些网络词汇从无到有，从有到红，一方面，表现了汉语的创造力和表现力，如“锦鲤”的旧词新意、“C位”的中西合璧、“官宣”的缩略成词；另一方面，反映了网络文化的强大传播力，反映了小众亚文化走向大众文化、主流文化的清晰历程。

从今年上榜的“杠精”一词来看，充分体现了网络时代汉语的创意组合与传播能力。

以“抬杠”与“精”组合成为“杠精”，既形象表达了某人总是抬杠、喜好无意义辩论的行为特征，也包含了“抬杠成了精，凡人能奈何”的无奈和戏谑。这一网络流行语富含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生动地反映了当前中国互联网的话语生态，体现了汉语与时俱进的创造力和表现力。

入选“2018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的“官宣”，是“官方宣布”的缩写，原指由政府机构、权威媒体发布某一重要消息，现在已经逐渐泛化为“正式宣布、广而告之”的含义。在这一过程中，话语主体从权力机构变为普通个体，话语色彩从严肃性、终结式、不容置疑，变为平和性、开启式、分享讨论。“官宣”不再是“官”的宣，旧词新用的网络流行，在潜移默化中完成了传统话语权力的转移。

在“后真相时代”里，网络空间中的海量信息真假难辨，“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新闻反转成为经常现象。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人们对政府机构、权威媒体等“官方”代表，有着比一般信源更高的信任度。武汉大学学者的《我国主流媒体的公信力现状考察》显示，在电视、报纸、广播、网络四大媒介渠道中，中央级别的传媒机构所得到的公信力评分，都显著高于省级或商业传媒机构，而在所有被考察的11家/类媒体中，代表官方的CCTV和《人民日报》成为公信力最高的传媒机构。[4]因而，网络时代的“官方宣布”消息，普遍具有较高的公信力。

互联网中蓬勃发展的粉丝文化，则借用了“官宣”及这一词汇内含的高公信力。娱乐新闻中经常会出现各种小道消息、八卦流言，粉丝为了维护偶像声誉、圈内团结，常常等待偶像及其经纪团队发布承认或否认的正式声明，然后与之保持一致口径。“官宣”一词，被粉丝文化借用于指代这一正式声明。与“官网”“官微”等网络词汇相似，“官宣”中的“官”从政治意义上的“政府”泛化为某种权威信源，即具有对某一事件的最权威解释权的主体。

早在2017年，青年演员赵丽颖和冯绍峰就几度传出相恋消息，但因双方均未公开回应传闻，粉丝们无法自行辩驳，只能一直等待“官宣”。2018年10月16日上午10点07分，赵丽颖与冯绍峰同时发布微博：“官宣❤”[5]，并以两人的结婚照与结婚证作为配图，公布结婚讯息。因为两位明星粉丝众多，本是传闻的恋情又直接成为婚讯，引来百万级转发、评论与点赞，导致新浪微博服务器崩溃，成为当天的热门事件。“官宣体”借由粉丝文化和明星效应，迅速褪去“官”的政治色彩，成为“正式宣布”的一种修辞方式，并被网友争相模仿。

网络传播中“官宣”的平民色彩一旦形成，就无法被简单否定，但对其理解经历了一个“磨合”过程。在“黄V”明星、个人和“蓝V”政府、官媒间，各方对“官宣”的命名使用与话语阐释，逐渐将其圈定在一个可以达成一致的范畴之中：过度娱乐性的“官宣体”模仿消失，网民既选择以“官宣”展示自己的重要而真实的信息，同时也认可传统官方机构的权威发布信息。事实上，网民个体与传统机构的互动愈发积极与弹性，而网络文化生态的丰富性也愈发突出。

“官宣”一词，经过官方机构与网民自发的热搜、讨论与界定，最终获得了网络时代新的使用规则：当官方机构需要宣布信息时，公众仍旧承认其媒介的公信力与信息的权威性；当官方机构退场进入日常情境时，公众也会毫不畏惧地接过键盘，宣布自己的消息。“官宣”中的“官”，保留了正式性，淡化了威权感。

人人都可以“官宣”的背后，更具趋势意义的是网络空间中成长出的青年一代“数字原住民”，具有更加强烈的自主意识，他们关注自身的情感与诉求，认为作为个体取得的成就、想要分享的信息，可以承担得起“官宣”的正式与重要。其实，这些属于每个个体的点滴“官宣”，展现了当代中国青年的多样性与主体性，构成了当代中国发展与进步的整体图景，汇成了更具全球传播力的国家“官宣”与国家形象。

中国网络文化与世界各国文化有着紧密的互动，外来语词成为网络流行语也并不少见，但是2018年红遍网络的“skr”，则并非一个简单的词汇移植，而是经过本土文化改造，形成了中国网络传播语境中的“skr”。

“skr”一词，并未收入正式出版的英语词典，只在美国在线俚语词汇释义词典Urban Dictionary中有两个解释，一为拟声词，模仿汽车漂移或突然转向时，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二为语气助词，通常是嘻哈歌手用来表示兴奋、激动、幽默等情绪。[8]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嘻哈音乐的表演中，通常会加入一些拟声词，强调音乐节奏、推动歌曲进程，skr就是其中之一。在英语环境中，skr都是一个相对小众的俚语。

2018年7月，《中国新说唱》节目开播，在此前《中国有嘻哈》强势输出“freestyle”一词的成功先例影响下，有嘉宾屡屡使用“skr”一词，节目组也加以突出渲染，但从传播效果上看并不理想。网民发现， “你的表演太skr了”这类将“skr”作为形容词的使用既没有先例，也没有清晰的语义，与此前热词“freestyle”拥有准确的中英释义、使用场景相比，人为捧红“skr”的运作，显然有些生硬尴尬。虽然国人对于外来文化多抱有好奇、乐于模仿，但是没有外来词汇可以生长的中国文化土壤，单纯依靠媒体狂轰滥炸的密集播放、明星疑似误用的反复念叨，想让一个外来语词在中国网络与社会走红，显然是轻视了中国语言与文化的内在力量。

这种填鸭式安利新词招致了人们的反感，网络上出现大量考证“skr”用法的帖子，并以在Urban Dictionary中添加第三种释义的方式，反讽该节目中的不当使用。而对于无法消化的“skr”，网民以解构的方式，在脑洞大开中赋予了它极具中国语言文化内涵的崭新的含义和用法：以“skr”谐音“si ge”，并以此替代汉语中的同音字、近音字，例如“死个”“是个”。于是诞生了“热skr人了”（热死个人了）、“skr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请skr而止”（请适可而止）、“你真skr小机灵鬼”（你真是个小机灵鬼）等用法。这些词句被制作成表情包，迅速在互联网中流传开来。

“skr”原本是个美国嘻哈文化中的俚语词汇，但是在中国网络的走红，却并非表达原有含义，而是作为汉语的谐音替代出现，不能不说是一种幽默与创意。更有趣的是，最初移植“skr”的节目与艺人，希望以此增添洋气、时髦、国际化的色彩，但却突出了中英掺杂、硬拗时髦、弄巧成拙的感觉。

网络流行语是海量网民自发传播行为的体现，网络流行文化是网民强大解构冲动下的共同文化取向反映。多数网民没有能力或兴趣一针见血地指出令他们不适的问题，但是却可以通过戏仿，用大量的重复、比拟、拼接，令问题自身显现，显示出其隐藏的荒诞。

“skr”的另类流行，反映了人造流行、强行移植的失败，再造流行、本土改造的成功。无论是拥有话语权的媒体，还是自带粉丝号召力的明星，如果只做生搬硬套的“文化搬运工”、甚至在东西方之间做低买高卖的“文化掮客”，在当代中国愈发成熟的社会文化生态中或许都只能遭遇表情包的嘲讽。

与“skr”的流行不同，“C位”的出现与流行就显得非常清晰而流畅，这就得益于外来词C（CENTERAL的首字母，意为“中心”）与汉语“位”的巧妙结合，既准确地表达了“中心感”的意思，又很简洁、有趣，因而也迅速流行开来，乃至迅速走出网络文化、亚文化，成为现实生活、主流文化中的一部分。

中国文化是极具包容性的文化，这种文化特征在中国网络文化中更是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网络文化的包容性是文化自觉与文化开放的结合体。一方面，不排斥吸收外来语词来丰富汉语表达、增添语言活力；另一方面，中国的文化基因、文化自觉也是渗入国民个体行为与民族集体意识。在当代中国文化传播中生硬的中英混杂词汇带给人的印象，并不是“洋气厉害”，而是“装腔作势”，事实上，缺乏生活气息、文化土壤的外来语词，无法在中国的现实与网络中扎下根来。从近些年的网络流行语看，在深度融入全球文化的中国文化传播中，既扎根中国文化土壤、又具有异文化趣味的内容才能成为中国流行文化中的新组成。

从哲学上看，流行语不仅是“主体性”的体现，更是“主体间性”的体现。哈贝马斯认为，后者对修补现代性、建设现代社会更具重要意义。网络流行语是时代变化的鲜活标志，是社会文化心态的显著表征，也是社会传播的流行符号。从网络流行语中，可以看到当代中国网络生态的趣味性、中国青年心态的积极性、中国文化传播的创造性，更可以看到当代中国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网络热词此消彼长的背后，是技术更迭、生活变迁、社会发展，每个当代社会文化心态的细微改变，都伴随着碰撞、冲突与融合，也为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提供了诸多启示。

（作者胡钰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薛静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后）

【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文化自信与国家形象研究”（项目编号：18ZD2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第42次）》，http://www.cnnic.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808/t20180820_70488.htm，2018年8月20日。

[2]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汉语盘点：2018年十大网络用语发布》，http://www.moe.gov.cn/jyb_xwfb/gzdt_gzdt/s5987/201812/t20181219_364094.html，2018年12月19日。

[3]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语信司：《汉语盘点2018活动正式启动》，http://www.moe.gov.cn/s78/A19/yxs_left/moe_813/s236/201811/t20181121_355354.html，2018年11月21日。

[4] 强月新、徐迪：《我国主流媒体的公信力现状考察》，《新闻记者》，2016年第8期，第53页。

[5] 赵丽颖：新浪微博https://weibo.com/1259110474/GE9jLjUoM，2018年10月16日；冯绍峰：新浪微博https://weibo.com/1644250693/GE9jK7IX0，2018年10月16日。

[6] 军机不可泄露：新浪微博https://weibo.com/2356166212/GEav9ijly，2018年10月16日。

[7] 源自共青团中央网络舆论处处长、官方微博负责人吴德祖在在北京大学课堂上的发言，2018年10月31日。

[8] Urban Dictionary，https://www.urbandictionary.com/define.php?term=skr，2018年7月30日版，本词条此后有修订。